“你以为我是什么人?是个浪子,是个财迷,是个书生,是个想做官的,或是个不怕死的英雄?你错了,你全错了;我是个天生的诗人。”——邵洵美
邵洵美,一位被贴上“富家赘婿”标签的公子哥,一位被以为靠“捐班”搞文学的诗人。
诋毁他的言论伴随着他的一生,甚至进入教材。
【资料图】
那么,邵洵美真实的一面真是如此不堪吗?
其实,他可爱的一面,热血的一面,远没有被挖掘出来。
钞票用得光,交情用不光
邵洵美生性热情,朋友非常多,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。
如果在某个周末的闲暇时光,家里搞一场聚会沙龙,那么放眼望去,尽是各界的知识分子,作家、画家、金石家、诗人、记者、摄影家。
还有知名的或者不知名的文人墨客,都可成为邵洵美的府上客人。
邵洵美交朋友有一大特点——“钱很大方”!
徐志摩办新月饭店,难以维持时,是邵洵美入股撑起的;
漫画家张光宇办《时代画报》,资金周转困难办不下去,是邵洵美接手收拾摊子的;
丁玲丈夫遇难,母女想返回湖南老家,奈何身无分文,是邵洵美慷慨解囊的;
就连大作家夏衍年轻时的第一本《北美印象记》,也是邵洵美帮忙出版的,过后邵洵美还给了夏衍500大洋。
邵洵美诸如此类的好事,太多太多了。
花钱做好事是他的一大嗜好,人民群众见多了,对他自然有一种“败家公子哥”的印象。但实际上,这种豁达的性格,或许是天生的。
他有一句座右铭:“钞票用得光,交情用不光。”
这句话并不是开玩笑,也不是简单说说而已。
邵洵美确确实实在朋友交情上甘愿掷空千金,而且这种行事作风始终如一,即使在他人生后半程,生活较为拮据时,依旧没有改变。
在解放后,好友徐志摩的妻子曾在他家境落魄之时登门拜访,邵洵美却没有什么可以接待她。
最后居然将一枚吴昌硕亲刻的”姚江邵氏图书珍藏“白色寿山石卖了出去,换来十元钱买了酒菜。
而在此前,有人想高价收购这块白色寿山石,邵洵美始终不肯,说家传的东西,要留个念想。
由此可见,邵洵美对朋友的情谊的确十分珍重。
鲁迅:你就是一个“穷青年”
自从娶了盛佩玉,邵洵美在鲁迅口中又多了一个嘲讽的名头。
因为岳父家有钱,妻子盛佩玉带过来的嫁妆也多,鲁迅在《拿来主义》中“大夸”邵洵美是“富家赘婿”,娶了一个有钱老婆,
譬如罢,我们之中的一个穷青年,因为祖上的阴功(姑且让我这么说说罢),得了一所大宅子,且不问他是骗来的,抢来的,或合法继承的,或是做了女婿换来的。那么,怎么办呢?我想,首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,“拿来”!
这篇文章进了高中语文课本,底下还特别注释:
这里是讽刺做了富家翁的女婿而炫耀于人的邵洵美之流。
邵洵美娶了有钱老婆,当了富岳家女婿,这不假!但实际上,邵洵美自己本身的家底子也很有钱。
他的祖父是前清邵友濂,官至一品,与盛宣怀家同属豪门巨族,不然也娶不了盛家的金枝玉叶。而关键在于他从小过继给了没儿子的大伯娘,往后是继承了两个爹的遗产。
邵洵美16岁开福特,17岁包场看电影,鲁迅口中的”穷青年“,是不是误会了?
那不管,既然骂开了,就得乘胜追击。
邵洵美在出版事业上搞大动作,又买德国机器,又大办刊物杂志,又开印刷工厂,忙得不亦乐乎,结果鲁迅又看不过眼了。
在《准风月谈·后记》中,鲁迅贬低邵洵美:
“有富岳家,有阔太太,用陪嫁钱,作文学资本”,“捐班文学也用不着什么新花样,开一只书店,拉几个作家,雇一些帮闲,出一种小报”就自以为是文学家。
是否“捐班”先不说,但邵洵美开书店,办杂志,搞出版都是不挣钱的,甚至是赔钱,而得益的大多是借他的刊物书店作平台施展拳脚的穷作家。
生意亏本这件事,邵洵美的妻子盛佩玉也可以作证:“算了一下经济账,从来没有盈亏相抵这种事。”
如果真如鲁迅所说的,仅仅是为了一个“文学家”的名头去赔本,那代价也太大了。因为邵洵美办过的杂志,还真多得数不过来。
那么,又是什么原因驱使邵洵美甘愿亏本去搞文学?
当然是兴趣。
他在1929年印发的《琵亚词侣诗画集》,扉页上的一句话,就是他的心声——“献给一切爱诗爱画的朋友。”
问题来了,邵洵美为什么会踩了鲁迅的尾巴呢?
事件缘起于邵洵美在1933年8月在《十日谈》上发表的一篇小文章《文人无行》。
这篇文章惹恼了鲁迅。
一说是鲁迅认为邵洵美在嘲讽贫穷文人。
二说是鲁迅认为邵洵美的《文人无行》有意针对自己此前在《自由谈》上发表的《从盛宣怀说到有理的压迫》而作出的回应。
总之,因为一篇文章,有了后头鲁迅对邵洵美一连串的还击。
其后,邵洵美、章克标在其所编《人言周刊》上刊登鲁迅在日本《改造》月刊上发表的《谈监狱》的译文,并在文末暗示说:
“鲁迅先生的文章,最近是在查禁之例。此文译自日文,当可逃避军事裁判。”
由于刊物是邵洵美和章克标合作主编的,加之出于之前结下了梁子,鲁迅不问青红皂白,干脆把邵洵美也算在了讨伐的账本上,在日后著文中总不忘批评邵洵美。
然而,在多年后,邵洵美的女儿却为父亲鸣不平:
”我觉得鲁迅先生根本不了解邵洵美,他既不了解他的家庭,也不了解他的为人。””很多得罪鲁迅的文章是章克标写的......章克标当了汉奸后我父亲和他就断绝往来了。“”只是鲁迅先生死得太早,邵洵美抗日时期的政论、时评他可能都没看过,而我们后人单凭鲁迅的文章来评论邵洵美,这不公平。”
是的,抗日战争在1937年打响,而鲁迅则在1936年去世,只要他活过抗战时期,或者哪怕再多活一年,就会对这个“败家公子哥”另眼相看。
我们已准备牺牲到底
抗日爆发后,邵洵美热血沸腾,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政府的高官朋友。
他表示愿意为国奔走,且无需任何利益回报。
可惜并没有得到任何答复,他便自己行动起来。
一方面,他积极参加居民自发组成的救护会,并打电话给商团团长,要求参加商团支援军队抗日。
另一方面,他动员各大青年踊跃报名空军,在听到中国空军几次轰炸日本“出云舰”没有成功时,他“恨不得自己驾驶了飞机,连人带马投进去”。
但到底,这些都不是他在行的功夫,要抗日,论拿手的,始终要回归到文学上。
于是,他创办了抗日杂志《自由谭》。
《自由谭》杂志的封面触目惊心。
背景为日军肆虐得烟火弥天的城镇,一位怆恻欲绝的农民,抱着鲜血淋漓、声息俱无的孩子,身旁另一位孩童双手掩面,昭示了日军惨绝人寰的暴行。
形势严峻之下,国内不少亡国奴已经当了汉奸投敌,但邵洵美的民族立场是坚定的。
他在《自由谭》刊发的自传体长文《一年在上海》中提到:
“我们已准备牺牲到底,抗战到底”。
之后,出任伪苏浙皖税务总局局长的五弟邵式军给他送来了五千大洋,希望借助大哥的英语能力在外交场合上对付外国佬。
动荡时局,物价飞涨,五千大洋令邵洵美垂涎欲滴,但他告知送钱的人,将钱原路返回,并且托保姆给五弟传话,表明自己是一个有底线的读书人:
“我读书读了这许多年,已养成了一个懒惰的心情,不想把简单的生活变得复杂。他的意思我明白,可是我更希望他能完成我读书一生的志愿。”
随即,他以身作则,公开表示与汉奸弟弟彻底决裂。
“他似乎始终不能了解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对于汉奸是绝对鄙弃的。”
抗战时,上海沦陷区的爱国刊物大多惨遭敌手。
在日军封锁消息舆论的环境下,邵洵美借助朋友项美丽美国人的身份创办的《自由谭》所发挥的作用不可谓不重要。
他通过《自由谭》这块阵地,积极宣传抗战,用各种笔名发表大量鼓舞人心的时评、散文和诗歌。
他还和有记者身份的项美丽合作撰写有关抗战的文章,并刊登在美国杂志《纽约客》上。博得了国际对中国抗日的同情,揭示了日军的残忍暴行。
不过,日军很快锁定了《自由谭》,并做好暗杀邵洵美的准备。
邵洵美不得不暂时隐退,并且买了一支手枪防身。
但即使在藏匿期间,邵洵美也并非无所事事,反而干了一件大事。
在这期间,他秘密翻译印发了伟人的著作——英译本的《论持久战》。
夜黑风高之时,他驾驶着汽车,来到霞飞路,将译本投到了外国人的信箱里。
这就是一个不愿当亡国奴的“败家公子哥”的勇气。
久违了,留下来
1949年春,胡适拿着两张机票,火急火燎找到了邵洵美。
邵洵美明白他的意思,他自己对土生土长的上海有深厚的感情,而台湾不是不好,但却很陌生。
况且,另一边的朋友也在争取他留下。
时间非常紧迫,但此刻邵洵美却陷入了沉思和犹豫中。
最后,他借口家累太重,动身多有不方便,谢绝了好意。
胡适叹了一口气,拿着两张被拒绝的机票离开了。
城头易旗,也不是头一次见了。
邵洵美打心底不喜欢国民党,融入新社会,也没什么不好。
解放初,已是上海市委宣传部长的夏衍找到了邵洵美。
他希望征购邵洵美那一台全国唯一的进口印刷机。
这套德国设备是邵洵美的心头肉,但是能为新社会的建设出一分力,他二话不说割舍了。
为此,他也得到了一笔钱。
手上有钱,邵洵美就不安分,喜欢东搞西搞。
他扩展了时代书局的分店,却不料撞在了枪口上,被报纸批得关门大吉。
他不甘心,又去开化工厂,结果被朋友坑了一道,化工厂也搞砸了。
他爱做点生意,但偏偏不是做生意的料,手上卖机器得来的五万块钱,全部洋洋洒洒亏光了。
但有趣的是,他始终乐观,还把这事当作骄傲分享给了朋友:
“我拿到了那一笔大钱,二年之中,就把它花完了,这是我的杰作。”
他是诗人,这就是他的天真。
不过,接下来,他可爱的诗人脸,要被时代捏坏了。
1958年,弟弟邵云骧在香港重病,向他求救。
此时的邵洵美身无分文,但又不能见死不救。
于是,他写了一封信寄去美国,委婉地催促朋友项美丽还钱。
但没想到,信被截获了。
因为两边都有朋友,社会关系复杂,他的把柄很好抓。
莫名其妙地,他就成了阶下囚。
在监狱里,唯一令他开心的事,就是碰见了老友贾植芳。
在贾植芳调走前,他说:“贾兄,你比我年轻,你还可能出去,我不行了,等不到出去了。”
于是,他郑重地拜托贾植芳先生出去后要替他澄清一件事。
多年后,贾植芳遵守承诺,照着他的原话写在了文章上:
“还有一个事,就是鲁迅先生听信谣言,说我有钱,我的文章都不是我写的,像清朝花钱买官一样‘捐班’,是我雇人写的。我的文章虽然写得不好,但不是叫人代写的,是我自己写的。”
1962年4月,邵洵美出狱了。
但他已经人不像人,女儿第一眼见到他,忍不住就掉下了眼泪:
“我最后见到的爸爸,是一个饥饿、衰弱、斑白头发、面庞紫乌、上气不接下气、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,我几乎认不出他。只有他一眨一眨跳动的右眼才捉住我的回忆,叫我一阵阵心酸。”
盛佩玉问他发生了什么,他只字不提,只声明一点,“我是被无罪释放的”。
回家的时候,邵洵美连走都走不动,还是盛佩玉叫来了一辆板车,但突兀间,却道不出家的方向。
家在哪儿,家早已被充公了。
邵洵美最终回到了儿子家里,一间10平方的小屋。
当晚盛佩玉就挤在床角,看着一动就喘的丈夫。
不知他患了什么病,但俨然已是半死之人了。
1968年年初,邵洵美两次病危住进医院。
苟延残喘之际,王科一的死,给予了他最后一击。
王科一是他所有朋友之中,最重情的一位。
病危期间,他冒着万难,买了一包饼干、一包水果,来看了邵洵美。
邵洵美十分感到,但万万没想到,仅仅几个月之后,王科一自杀了。
一个月后,邵洵美连续三天吃鸦片,与老友王科一殊途同归。
施蛰存说:“洵美是个好人,是个硬汉,富而不骄,贫而不丐,即使后来,经济困难没有使他气短,没有没落的样子。他最后一年,确是很穷,但没有损害他华贵的公子气度。”